金陵客
《論語.學而》:「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歷來各種解說都認為是孔子對「巧言令色」之批判,沒有甚麼分歧。
《四書辨疑》說:「蓋巧言,甘美悅人之言。令色,喜狎悅人之色。內懷深險之人,外貌往往如此。李林甫好以甘言啗人,此巧言也,而有陰中傷之之機阱在焉。李義府與人語必嘻怡微笑,此令色也,而有狡險忌克之機阱在焉。若王莽以謙恭篡漢,武后以卑屈禍唐,此又言色巧令之尤者也。古今天下之人,為此巧言令色而無陰險害物之心者,蓋鮮矣。」
說老實話當老實人
《四書辨疑》不著撰者姓名,據《四庫提要》所說,元初即有流行。李林甫口蜜腹劍,李義府笑裡藏刀,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巧言令色」之典型。我卻以為這種解釋並不貼切。我一直在想,如果這一段話是專門用來批判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與笑裡藏刀的李義府之流,為甚麼會如此位置突出地編排在《學而》第三節?是孔子師徒對這種人特別反感?還是《論語》竹簡編排時有所錯亂?細讀《學而》,第一節講「學而時習之」,第二節講「孝悌為仁之本」,第三節講「巧言令色鮮矣仁」。三個小節相互之間,難道就沒有一點關係?從常識說,不大可能。湯一介薦讀《論語》,說:「一部《論語》是從『學而時習之』開始的。學甚麼?學如何做人,做一個有道德有學問有理想的人。」因此,我的理解,「巧言令色鮮矣仁」講的還是「如何做人」,就是要說老實話、做老實事、當老實人。
巧言令色欠人緣
在我看來,要弄清楚「巧言令色鮮矣仁」的含意,必須先把握準「仁」的解釋。許多註家常把「仁」看作一個籠統的概念,並不對「仁」進行具體闡釋。皇侃《論語義疏》引晉張憑云:「巧言令色之人於仁性為少,非為都無其分也,故曰鮮矣有仁。」這是注意到那個「鮮」字,也沒有接觸「仁」本身。明金壇人王肯堂《郁岡齋筆麈》則說:「巧言者,能言仁而行不揜焉者也。令色者,色取仁而行違者也。夫仁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故曰『鮮矣仁』。若巧佞炫飾務以悅人,則小人之尤者,何勞曰『鮮矣仁』?」這裡有一句「夫仁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說得非常透徹。也就是說,「仁」既然是一種做人的標準,則絕不能用「聲音笑貌」來表達。其實,這個「仁」並不難解。許慎《說文解字》說:「仁,親也,從人從二。」所謂「從人從二」,直白地說,就是兩個人。兩個人,就產生人與人的關係,換成現在的話,就是人際關係。兩個人的關係,既是最簡單、最原始的人際關係,也是普天下一切人際關係的基點。
所謂「鮮矣仁」,即很少能處理好人際關係。從這個角度看,這一段話就不是專門針對某一種人的,而是人人有份。只要想做一個人,這段話就有參考價值。參考價值在哪裡呢?價值就在於孔子提倡說真話,反對說假話。所謂「巧言令色」,就是專門說假話,而且根據對方的需要說假話。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第四章說「巧言令色矯飾以媚悅人,非性情之真的流露,故『鮮矣仁』」,指出「巧言」不是真話。馬一浮《宜山會語》曾把「巧言令色鮮矣仁」之「巧」與「佞」、「喭」、「訐」並列為「《論語》中舉言語之病為聖人所惡者」,並與《詩經》「巧言如簧,顏之厚矣」並舉,也指出「巧言」不是真話。
錢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說:「『巧言令色鮮矣仁』,此『令』字有俗語討人喜歡義。」故意去討人喜歡,怎麼卻變成很少能處理好人際關係?此乃這段文字耐人尋味之處。不說真話,說的就是假話、空話、大話、套話。儘管對方一時喜歡聽,事過境遷,別人遲早會發現這些假話、空話、大話、套話之害。這種人怎麼能處理好人際關係呢?不說真話而故意百般討好對方,或者是善於察言觀色,或者是懾於權勢淫威,目的不過在於維護甚至擴張個人的既得利益。這種人又怎麼可能真正處理好人際關係呢?
孔門倡真話反巧言
林放1954年3月寫《關於「說話」》,說:「一切『巧言令色』的人,雖然本心不願做壞事,可也會壞了事情。」又說:「那些察言觀色的、討人喜歡的話風,是舊時代的『人情世故』,在今天的社會裡是沒有甚麼好處的。也許還有人愛聽這種話的吧,也許還有人愛說這種話的吧,這都是會壞了事情的人,是不值得尊重的。」這都是說,巧言令色的人,很少能處理好人際關係。孔子提倡說真話,反對說假話,是從自己做起、從身邊做起的。孔子一生,沒有一點巧言令色之舉。顧炎武《日知錄》卷一說:「凡人於交友之間,口惠而實不至,則其出而事君也,必至於靜言庸違。故舜之御臣也,敷奏以言,明試以功。而孔子之於門人,亦聽其言而觀其行。」所謂「聽其言而觀其行」,是「巧言令色鮮矣仁」這種真話教育的另一版本。
孔門倡導真話,或許是針對有點知識的人反而更容易說假話的緣故。李顒《四書反身錄》說:「色莊見於應接,巧言則不止應接。凡著書立言,苟不本於躬行心得之餘,縱闡盡道妙,可法可傳,俱是巧言。」李顒就是從一個學者的立場,來思考「巧言令色鮮矣仁」這段話的價值。時下學風流弊種種,而李顒所批評的那些「巧言」,不是如在目前嗎?